在洛杉矶市中心,你想从第二街走到第五街。
你参观了 the broad 美术馆,把车停在了15刀3小时的地下停车场。时间还充足,你决定独自去第五街的书店瞧瞧。
google地图预计15分钟,你爬过3个小时的山,逛过5小时的街,你想这没什么大不了。
于是你出发了,穿过崭新前卫的白色展馆,你看到路灯上挂着的小旗印着村上隆五彩斑斓的太阳花,公交车站上印着不知道哪个名人的大脸和一些郑重其事的艺术字——可能在宣传某个歌剧,洛杉矶的阳光真是明媚,你戴上了太阳镜,身上被照耀得温暖而舒适,你觉得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。
对面走来一些人,应该是游客,嗯,他们都穿戴正常,像是拉美人,或是印度人,你总是分不清他们,但他们看上去没什么威胁。 这条街道也算干净,路过一座美术馆,前面是另一座博物馆,道路上停了一辆特斯拉和一辆保时捷,旁边有个精致的小牌子——valet parking。你想到刚刚在地下车库排队等车位的情形,你不知是第多少次地感叹有钱人过得真是舒爽。 往前走,两旁都是高耸的写字楼,其中一座的墙面全由大块玻璃组成,透彻地反射着湛蓝的天空与漂浮的云朵。真是好看,你边走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。
这条路是一个上坡,你走得有些费力,嗯,锻炼一些也好。 走到一个地势稍为平坦的路面,你发现旁边是一排栏杆,原来下面是高速公路。眺望远处,你看到一个古老的隧道,脚下的汽车呼啸着钻进里面的黑暗,卷起公路上的白色塑料袋飘来飘去。 果不其然,你在隧道口发现了一个蓝色的帐篷,和帐篷后面堆砌的一些垃圾——也可能是帐篷主人的用品。阳光明媚动人,你觉得那帐篷摇摇欲坠。
你把视线收回,继续往前走,可是你不再感到轻松。
洛杉矶的阳光有点寒冷

只是过了一个红绿灯,这些令人不安的预兆越来越多:地上多了许多黑色小点——估计是被人吐的口香糖。两旁的楼房稍微旧了一点,上面贴了一些残破的宣传单小广告。迎面走来几个人,其中一个是胡须过于茂盛的肥胖白人——你神经绷紧了些——可他举止正常——只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罢了——你想。
再走了几步,你手心冒了点汗了,街道上出现大片的黑色斑渍,一些酸臭味钻进你的鼻孔——那是一种阴湿的潮骚味,是你在廉价旅店的厕所和纽约地铁捂着鼻子也抵挡不住的味道。你像一只行走在丛林里的动物,闻到了让你恐惧的费洛蒙。你看到前方的车站有两个黑人扛着破旧的包袱站在那里,你心里沉重了起来。
你庆幸自己戴着太阳镜,这样别人便看不见你逐渐慌张的神情,你不得不从那两个黑人身旁走过——毫无异样,他们什么也没做——太阳镜下你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,直到你确定他们被甩在你身后安全的距离之外。你不觉得自己是个种族主义者——你从不讨厌黑人,只是看到那些衣服破旧或者用帽子遮住头的,恐惧是你对他们唯一的情感。
你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,走到路口,左拐,你开始后悔了。
你心里咒骂自己,盘算着该不该原路返回,可你不想表现出任何异样,于是你继续行走着。你越来越害怕了,因为你看到马路右侧几栋明显上了年纪的楼房,窗户前附着阳台和连成一体的爬梯——很古老的建筑——黑色的熏烟叠在快要掉落的棕色墙皮上,又被喷上了不明所以的白色涂鸦,一团又一团,像传染病一样可鄙,像贫穷一般肮脏。这里好像是一家商店,或者它曾经是一家商店,于是你恐惧地注意到所有的商家都用厚实的铁门封住了入口。你向左侧一瞥,差点吓得尖叫——原来在及其狭窄的两栋楼的缝隙间,就在你左侧不到半米的阴影里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地流浪汉!你加快了些脚步,你想书店应该不会远了,你从未像此刻这般想念自己那辆二手汽车。人越来越多,什么肤色的都有,你的眼神飞快地扫过每一张脸,你的细胞原始地评估所有潜在的危险。
最糟的来了,你知道的,该死,这是你踏上这条街就该预料到的。在美国西部生活过几年,你对这气味早有经验——又或者经验并不重要,即使你第一次闻到它,这种叫嚣着的刺鼻也足够你做出联想——疯子、癫痫、臭汗味、垮掉的自由——你总会知道,这是大麻的味道,混乱逼仄的美国街头,总有人吸食大麻。果不其然,你听到一声怒吼划破天际,接着是连续的混乱不清的咒骂,在街道原本熙熙攘攘的车辆与人群的噪音中,竟能如此突兀地爆发出来——因为即使街道破旧,行人寒酸,可一切依然归于一种“还算正常”的秩序,而这些咒骂的声音彻底冲破了这一切——这不是一个正常人发出的声音!如此刺耳如此粗暴,你确定那是咒骂,可你听不清任何一个词,没有任何’词汇’吐出他的口腔,那是野兽般的极其愤怒的吼叫,让任何听到的人都在瞬间明白,这不是生活中的交谈与争执,而是瘾君子在动物意识与幻觉中自创的语言,或是神经病对自己每一寸身体的彻底失控。
你发现了这声音的主人——斜对角街道一个几乎肮脏成一片黑暗的白人流浪汉大踏步地走过来,他的一只胳膊好像在挥舞着比划着什么,时而扭曲成不自然的程度。
眼前的红灯使你不得不停下,可你不想在此停留,你已然表现出不知所措,眼看那神经失常的流浪汉无视信号灯就朝你在的路沿靠近,你想也许这一切都为你而来,咒骂的是你,挥舞的拳头是朝向你,就好像他的所有可悲的处境都是因为你,你带来了病毒,你抢走他的工作,你摧毁他的美国梦,你让他们在自己的领土上颜面尽失——因为你是外国人。终于你不想坐以待毙,红灯还没结束,你跑了起来,穿过马路, 直到那大声的咒骂越来越远。

还有最后两分钟的路程,你惊觉身后已经沁出一层冷汗,衬衫的一小块粘在背上,你开始极度想念你的同伴——为什么当初没有拉一个朋友陪着来这里——不,压根就不该来这里!这时你看到前方一个南美裔女生,牵着一条庞大的拉布拉多犬,你仿佛看到救星般快走了两步跟上了她。女性和动物使你感到亲切,即使互不相识,即使种族物种不同,却是这条街上最没有威胁的存在,同为弱者使你感到安全。这女孩皮肤晒的黝黑,戴着一顶棒球帽,她神色并不悠闲,但没有明显的不安,你不知她是否注意到了你,但你发现你们两人一狗的步伐变得很一致,你们之间的距离紧密又恰当,好似一个坚不可摧的三角形,在这陌生危险的街道,在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结为同盟。
终于,你到了书店。书店的外部破破烂烂,门口站着高大的黑人保安,你像钻进碉堡一样钻了进去,你还有点惦念那女孩儿和她的狗,你在心里向他们的背影默默致敬。
终于,终于,这短暂的15分钟步行,像跨越了人类文明历史这般漫长。你找了书架间的一个长凳坐下休息,这家网红书店的店内的装潢半工业半野性,还放着你不懂鉴赏的爵士音乐,一切在你眼里都乱七八糟。
你还是有点喘,你心烦意乱,你心有余悸,你还在回想着刚刚路上的一切——隧道口摇摇晃晃的蓝色,瘾君子扭曲手臂的线条,街道上一片片蔓延开来的污渍——极其荒诞地和你在美术馆里看到的现代艺术重合起来——一时间你竟不知道该做何感想——是该感慨艺术来源于生活,还是该讽刺——既然这一切都是两条街外真真实实的生活,我们为什么还要在美术馆里看艺术?你能确定的是,不管那些艺术品以何种初心、在何种环境中被创造出来,当它们被放置在宛如UFO般空灵现代的展馆建筑内,当它们被挂在一尘不染的白色高墙上,当它们被精妙的专业术语含糊又显得智慧地概括时,一切都变了味,是的,一切都他妈的变了味。
生活总让你觉得荒唐,有时让你想骂脏话。
你没有了逛书店的心情——接着你想到那个你不愿面对的问题——关于走回去的问题。